薤山避暑别墅群。
一个地方,你总是与它不期而遇,你早年一段重要的人生履历与它密切交集,还在它这里当了大半年的临时居民;若干年后,你又受到它的热情接待,还陆陆续续为它写下那么多文字,这无论如何,也算是不寻常的缘分了。
我说的是,我与谷城的大薤山。
身为谷城人,小时候第一次认识茶,就已闻得薤山的大名,因为那茶正是薤山的特产。但真正近距离打量它,还是在十六七岁当下乡知青的时候。我插队的村子,正好离薤山很近,站在村边的南河畔望去,不但它的山形岩貌历历在目,天气好时甚至崖壁的褶皱也清晰可见。它半山腰常年云雾缭绕,一旦山顶乌云堆聚,则必然应验当地乡民的一句农谚:“薤山戴帽,必有一暴(暴雨)。”我留意观察了几次,竟然屡试不爽。薤山,最初就以一个“气象预报员”的形象,走进了我的知青生活。
很快就听到当地人说起薤山的许多稀奇不凡处:什么真武大帝、九天玄女,什么女儿峰、猴儿岩、梳妆台,还有洋人的别墅群等等。年轻人好奇心重,又贪玩,如今住的离它如此近,岂能不投身一游!
于是,几个知青朋友邀在一起,选了个好天气,兴冲冲直奔薤山而去。这是我平生第一次见到这么高的山,绿荫掩蔽的崎岖山径总是没个尽头,一直躬身往山顶上爬,沿途风景绝佳处,也并没过多迟留。因为,说来可笑,当时的主要心思并不在观景,而是急着要表演登临者自己的一场“青春秀”,表演的舞台,就是薤山峰顶上那座瞭望台。古人不是“登高必赋”吗?一心奔山顶瞭望台,就是冲着题诗去的,少年壮志青春豪情,正当于此挥洒。毛笔和墨汁,早在上山前一家供销社商店里就买好了。
女儿峰顶,瞭望台上,果然视野极佳,最具视觉冲击效果的,是脚下四周的云雾:它涌动在山谷里,缠绕在山腰间,缱绻于山脚下;远近的层峦叠嶂,在它的弥漫中时隐时现,化成了一幅水墨丹青。此时,你才明白前人为何会造出“云海”这个词儿。愣神了一阵子,抓起笔就往那墙壁上写了几句还留下大名,写的什么连同这件“壮举”本身,后来很快就忘掉了。
好多年以后,一位曾在薤山劳动锻炼过的大学生,在一次朋友聚会上,说是读过我在薤山上的题诗。我一愣怔,还没来得及摆手制止,他竟然脱口吟出了两句:“东风唤起凌云志,雾海茫茫正扬帆。”我顿时羞红了脸,那都是一时少年轻狂的大话,哪配言诗!言者似乎还不无欣赏,而我自己就有点想嘲笑自己了。不过,年长后的阅历,让我明白了一件事:对于嘲笑,年轻的幼稚是享有天赋豁免权的,登山诗的稚拙,一点也没矮化登攀勇气的超迈。如果把人与山的亲近比作一场恋爱,那么,我的“初恋”,肯定是献给了薤山的,这有我只剩下残句的“情诗”可以为证。
那次山顶题诗后不久,又一次上了薤山。这次仍不是为了赏景,而是纯出于一种实用的功利目的。
我所在的村子,做饭缺柴烧。棉梗麦秸之类庄稼柴,远不足以满足土灶膛的“胃口”。“无米之炊”固然让“巧妇”为难,而“无薪之炊”也同样令知青们困扰。幸而打听到,不远处植被丰厚、灌木丛生的薤山,就是村民打柴以补充燃料的主要给养地,这便动了做一回打柴樵夫的念头。
在同村两个精壮小伙带领下,那天起了个大早,爬了20多里山路,来到了薤山南麓半山腰。从两位“资深樵夫”口中得知,这里是国营林场的领地,不能乱挥刀斧的,只能从遍地的杂木灌丛下手,最好的就是花栎木丛,这种花栎木燃点低火力猛还蛮经熬,是“樵夫们”的首选。顺便,我还学到了一辈子再也无法忘掉的一句民谚:“除了栎柴无好火,除了郎舅无好亲。”极富民间智慧和生活情趣的生动类比,佩服得我直欲拜倒。
这里满山是树,树下遍地是柴,攒够能承担的分量不是难事;有点技术含量的是柴火的捆扎,柴捆扎得不规整紧实,钎担扎进去一上肩,会东倒西歪,或左右失衡,甚至走没几步便四分五裂、溃不成军。靠着两位“资深樵夫”的指导、帮助,我们终于载着满担收获下山了。
开始,还觉得随着脚步的起落和钎担的颤动,两头的柴捆也规律性地一颠一颠的,颇有韵律感,于是故意耸肩用力,以夸张柴捆颠簸的幅度。渐渐地就感到这并不好玩,因行程未半就已经气喘吁吁地体力不支。极度疲乏中还遭遇一场阵雨,等狼狈地回到村里,已是月出东山。
没料到,这回当薤山樵夫的经历,真被我写成了诗,不过,那是几十年以后的事了。1998年12月底,为纪念首批知青上山下乡30周年,一批热心的知青朋友发起征文活动,我写了以“知青往事”为总题的10首诗,以凑个热闹。其中有两首,就是专写薤山打柴这事。诗因为是古体,题目总得挑个文气点的词儿,这便是——
薤山采薪
一
姑娘上轿是头遭,今日采薪初试刀。
路不攀高何识险,身当负重乃知劳。
双肩左右推还让,廿里崎岖近也遥。
偏是天公不怜苦,雨来劈面透身浇。
二
扁担在肩绳在腰,这山望去那山高。
霜锋未借沉香斧,艳遇何期刘海樵。
杂木丛荆三匝捆,晨晖夜月两头挑。
躬亲悟出寻常理,千日柴休一日烧。
诗类似“打油”,诗味不多,但真实的情景还是依稀可见。第二首中,用沉香劈山救母、刘海砍樵遇仙的典故,纯粹以斧斤樵薪之事凑题,这是写旧体诗的套路,并非当时真的奢望有刘海那样的美事。末句取自成语“千日打柴一日烧”,本义喻平时多积攒,就能足够一朝花费。这里反其意引申出要珍惜劳动成果、节俭度日的意思,也算是薤山给予我的一点实实在在的生活启发。
一年以后,不承想又被薤山召唤,这次是随着“民工团”的浩荡大军,来此开山修路。修路非朝夕之功,这一下子就长期住进了薤山的怀里。
住的地方,在“西洋别墅群”较集中处的一个农家院落,搁现在,就是薤山的核心景区了。那时薤山还没有后来那么大的名气,但它美不胜收的风景、清爽宜人的气候,足以让人心情大好。心情好还有一个原因是,我这个修路民工,主要任务并不是劈山挖石、推车运土,而是在“文艺宣传队”里编演一些节目,给民工们增添一些业余的娱乐。我每天的工作,就是要愉悦别人。薤山的美景,又每天愉悦着我,心情想不好也不行。
说那是神仙般的一段日子,神仙听了也会自愧弗如,因神仙的日子想必总有些寂寞清冷吧,而我们可是每天生活在欢歌笑语里。清晨没等起床,多半会被四周林间的悦耳鸟鸣唤醒,吐纳几口负氧离子饱和的山间空气,一下子爽透了五脏六腑。邀两三人,随便找处山谷练唱,就如同寻得了超级音响,饱满而又悠长的回声,会让你产生错觉,暗想怎么就没发现鄙人的嗓音如此之好。嗓子干了,就近捧起一把山泉就喝,这时,你才对“沁人心脾”这个词有了亲身验证。有时候,宣传队排练,一阵山风吹过,呼啸的万顷林海也加入了合唱,这个无比雄浑的“声部”突然介入,会让“主唱”受到影响而一时跑调,于是大家哄笑着乐不可支。
宣传队也会到施工现场参加劳动,歇气时顺便表演几个节目,比如小曲艺、表演唱、或“样板戏”选段什么的。有一次正唱到唱腔的高音部分,大家都鼓掌喝彩,突然,树林里扑棱棱一阵响动,“小铁梅”顿时吓得花容失色,定睛一看,原来是两只美丽的锦鸡受惊飞起,于是引来一阵开怀大笑。至于行走中突然从草丛中窜出一两只野兔、狗獾、果子狸什么的,也是常有的事。
和神仙最相像的一点,就是整天身处于云雾之中。那次在山顶瞭望台,是俯瞰脚下的云海;而这次住在山腰,可经常是云雾追身、相偎相伴。有时你正在屋里,那一团团、一簇簇、一缕缕的云会不请自来。它们慢慢涌上台阶,探头探脑地向屋里张望;你刚想开门,那些云团便像顽皮的孩子,争着从门缝挤了进来,绕着你打转转;伸手想抓,它们又变幻形态闪身而去,仿佛跟你捉迷藏。有时你正走在晴朗的阳光里,倏尔一堆乌云压来,感觉有雨滴沾身,赶紧快走几步,又迎来了丽日蓝天。
薤山神奇的云雾,给我印象太深,以至几十年后,我在《谷城山水赋》一文中写到它,尽管用的文言,又得讲究赋体的铺陈骈偶、重葩累藻,但文思仍毫无迟滞,笔头也格外利索——
况乃竟日云雾缥缈,变幻多端:乍氤氲而垂幔,复缱绻而舞绢;
似沾衣却不雨,将手掬却化烟;观其表则净虑,入其中则欲仙……
后来忆起修筑薤山公路这大半年的生活,还忍不住傻想:当年宣传队的女生,如今最后悔的,可能就是那时没有可以随手拍照的手机,白白辜负了满山遍野的美丽风景吧?而我的一点遗憾是,拥有那么好的刚近二十的年纪,住在那么好的地方,一住那么久,有那么多男女交往的机会,竟没有发生一点浪漫故事。薤山,本来是最适合演绎这种故事的,故事所需要的各种浪漫元素,它都有。
再次登临薤山,已是30多年后的一个初秋。因为是与薤山的久别重逢,我的兴致一点也不输于几个第一次造访的外地朋友,这回是我主动给他们做陪伴兼导游的。车刚驶上盘山公路,我就一脸正经地告知了一个让他们惊诧不已的事实:我,就是脚下这条公路的修建者之一。我预期中他们的意外,其实是我蓄谋要借以投射的自豪。
几个外地朋友都是诗词爱好者,尽兴游览后,相约一定得写诗记游。于是,便有了我献给薤山的一首词——
水调歌头·重访薤山
拔地一峰起,盘路欲凌霄。依然满目苍翠,盈耳是林涛。云雾追身戏我,认出旧时眉眼,似欲约相聊。移步上山顶,再睹“女儿”娇。觅旧踪,追往事,意如潮。当年山水知遇,点滴未轻抛。今喜清风爽气,匀就人间凉热,客向九州邀。安得身长住,永不恋尘嚣。
说薤山的云雾认出了我,还要约我聊天,当然是幻想,也是故意打趣的笔墨。但说薤山的山山水水于我有知遇之恩,却并非是矫情。确实,在我长达近七年的知青生活里,艰难中得到过它的接济,忧惶中得到过它的慰藉,至今它每块清凉的岩石,感觉都是暖呼呼的。
2006年仲夏,谷城县举办“全国青少年书画大赛”,作为其中一项赛事的评委,我再一次被邀上了薤山。大赛组委会还交给了我一项特殊任务:写一篇文章,题目、文体都是定好的——“薤白赋”。
薤白是薤山的一种特产,俗称野韭菜,是种很鲜嫩可口的野菜,在被推为美食极致的“山珍海味”中,它显然就属于难得一尝的“山珍”。而且,薤山的得名就是因它而起,这次大赛的“LOGO”也是取它的形状设计而成。写薤白,就是续写我与薤山的缘分,哪有不乐于从命之理!
于是,这几天在薤山上,白天忙活着审读评奖,晚上在宾馆里,默默酝酿着我的“薤白赋”。这篇赋要书写在作为纪念品的一方镇纸上,所以篇幅被限制在400字左右,我得惜墨。寥寥几笔交代薤白的“出身”后,先为它摹形传神吧——
夫薤白,植根于偏僻山野,无缘于芬芳畹町;风霜难夺其郁勃之志,微贱不减其奉献之情。淡淡焉一茎蕊,素姿难拟夭桃艳李;纤纤然三两叶,本心不招浪蝶狂蜂……
薤白这种很不起眼的野生植物,从未进入诗人的审美视野,屈原诗中写了那么多奇花异草,但对薤白不屑一顾,唯“药圣”李时珍发现了它的药用价值和食用价值,这种对比不是很有意思么?——
惜无椒桂蕙兰之芳馨,屈子赋中不入香草;幸有养身疗疾之功效,《本草》典内载其大名。以辛、苦、温之药性入良方,几可理气宽胸、通阳散结;凭清、鲜、特之野味成佳肴,足以撩逗食欲、口齿生津……
到这里,一个适用于薤白、适用于它物、自然也适用于人的生活逻辑,渐渐清晰,应该把它引入笔下——
盖花卉草木,贵在知赏,得其所宜,则身价自增。故骚客感幽怀,拟其品以抒心志;良医具慧眼,识其性而济生民。目光有殊而价值迥异也。
核心的几段意思已立,心里有了底,《薤白赋》呼之欲出。这次重访薤山,应该说不虚此行。
屈指一数,离上次的薤山之行,又过去了14个年头。如今的薤山,其名气早已今非昔比。“国家森林公园”“省级旅游度假区”“国家AAA级景区”等多项响亮名头,让我尽情展开想象,它现在到底变成了什么样子。那次的印象中,它的许多好去处,似还缺了点文化元素的装点与烘托,几处包括进山大门处悬挂的楹联,尚不尽如人意……你看看!我琢磨这些干什么?莫非我与它的缘分,至少是文字情缘,还没有终止么?
来源:襄阳日报 / 编辑:杨守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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