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七月中旬，我因颈椎病复发，遵照医嘱，到谷城县医院康复科理疗。

病房里有八张床位，已经满员。除我之外，七张床位都是老年人。

根据观察，又从医生和他们以及家属的对话中，我知道了其中两位是中风患者，另五位都是颈肩腰腿痛的老毛病又犯了。

我的邻床，是一位身材魁梧的老头儿。他两手交叉，放在小肚子上，从容地仰卧着。理疗仪的电波，震动得他的腰腹部微微颤抖。而他的邻床，躺着的则是一位微胖的奶奶，满头白发，穿着一件红色上衣，显得干净利落。

老奶奶仰卧着，将双手举过头顶，理疗仪的一端裹着她的膝盖 ，另一端放在她的肩胛中间，只见她的腿，规律性地起伏又平放下，和肩头的颤动呼应，一颤一颤，像个机器人似的。

病房里很安静。医生在病床之间忙着，老人们主动配合医生做着治疗，陪护们也不失时机地起身照顾病人。忽然，一首《好运来》歌曲的手机铃声，从我邻床老爷子的裤兜里响起。

老年人的手机，铃声都很大。此时，铃声中的甜润嗓音和激情的音乐旋律，立刻打破了病房里的安静。听着这突如其来的“好运来”，大家都冲着老爷子微笑。

手机扬声器是开着的，对方的声音，不大不小，很平静：“我已经在车站下车了，你在哪里？说个路线，我坐个三轮车过来。”

“我老伴！”老爷子向大家介绍道。

我真切地感受到，语气里洋溢着满满的幸福。

说话间，老爷子略显激动，生怕老伴路不熟没见了似的，对着手机说：“不是说不让你来吗？我在县医院康复科，离你那儿不远。你别动，我过来接你。”老爷子边说边关了手机，扭头对着邻床的老奶奶说：“我那老伴，来县城不多，路不熟，她偏说我一个人孤单，要来陪我。”老爷子对老奶奶说罢，又笑了一下，似乎还有一点点不好意思。

正说着，只听得“嘀”的一声长响，老爷子理疗的时间到了。只见他双脚往上，上半身和下半身呈C字形状，脚再用力一蹬，“呼”地一下，坐起来了，得意地说：“接老伴去。”

“哎哟，一听到老伴来了，劲儿都格外足些。”对面病床的陪护人员笑着说。

老爷子一跃而起的动作，令他邻床的老奶奶好生羡慕，连忙咂嘴问道：“多大岁数啦，还这么有冲劲。一股劲起来，也不怕有个闪失？”

那边，老爷子扯了扯身上的衣袖，抖了抖粘在腿上的裤子，一脸幸福的笑容。“六十八啦。”边说边往外走。

大约是同病相怜，抑或都是古稀之年，病友们你一言我一语，开始攀谈起来。邻床一位老奶奶意味深长地说：“年轻夫妻老来伴嘛。年轻的时候是夫妻，老了就是个伴啊。年轻的时候，争强好胜，为一点小事争吵打闹，还想改变对方，甚至还有离婚想法。现在回想起来，都是年轻气盛，不懂事，只顾眼前，往前看得少，太幼稚了。你看，今天如果不是老伴，这大热的天，谁愿意大老远跑来看他呢。”

另一位老奶奶也慢悠悠地说：“年轻的时候，只顾得忙，哪痛哪痒的，睡一觉，第二天就好了。现在年龄大了，扛不住了，说不舒服就受不了。儿女们都有自己的事，要工作，要照顾孩子，整天都忙得不得了，我们也不能老是打扰他们。人老了，老伴就是金不换，随时在你身边，有个头痛脑热的，时时照顾你。做错了事，还能包容你，哄着你，谦让着你，不让你生气。人老了，才晓得老伴多么重要。你就是有再多的金银财宝也不如一个老伴好！”

这时，坐在床头做陪护的老爷爷手机响了。老爷爷忙起身，拿着手机，快步走向外面的走廊。老爷爷一头白发，穿着也干净整洁，身板挺硬朗。

我们没听清老爷爷说了什么，只见他很快进来，轻声跟老奶奶说，“儿子的，问需不需要他回去做饭？我说不用了，孩子还在上网课，不能打乱他们的生活。我们能够将就的，就不给他们添麻烦，有我呢！”

又是“嘀”的一声长响，老太太理疗的时间也到了。陪护她的老爷爷，走到了老太太床边，老太太像久违的孩子见到娘似的，伸出一双胳膊。只见老爷爷两脚稍稍分开，身体微微后仰，慢慢伸出两手，四只手紧握起来，老爷子轻轻往后一拉，老奶奶顺势起来，坐在了床边。她一只手扶在老爷爷身上，老爷爷扶着老奶奶坐稳后，又慢慢弯腰蹲下去，把地上的鞋子，一只一只给老奶奶穿上。

老爷爷和老奶奶四只手，紧紧握着的，是几十年如一日的一颗至爱的心，是一份深入骨髓的深情，更是一种无悔的坚守！这不正是古人说的“娶将你来，指望百年偕老”吗？

看着这一幕，我禁不住热泪盈眶。

此时，天近傍晚，我准备回家。巧的是当我走到医院大门口，又遇到了一对年迈夫妻。老伯微弓着背，张开臂膀，等着蹒跚的老伴。也许是久病未愈，也许是病痛折磨，穿着睡衣的老伴，一脸焦躁，走几步，跺跺脚，拖着嗓音，大声吼着。老伯一声不吭，宽容地看着老伴，任由她发火。等她不吼了，老伯又把胳膊伸过来。反复三次，老伴终于挽着老伯的胳膊，搀扶着，朝街上走去。

虽是傍晚，阳光仍然明丽，小城温馨而祥和。

什么是真爱？真爱不是花前月下的卿卿我我，不是“海枯石烂永不变心”的所谓誓言。真爱是岁月打磨后的无怨无悔，是经历风雨后的不离不弃，是“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相伴相随。

古人云：“贫贱之知不可忘，糟糠之妻不下堂。”今天，我有幸见到的这三位老伯与老伴，他们在过往的岁月中，肯定一同经过捉襟见肘的日子，也许还用糠皮粗物充过饥，但直到今天，不曾抛弃，尤其是面对年老体衰的老伴，他们更是情深意重，这正是“百岁夫妻长好，比翼共连枝”的无声诠释。

作者：沙子

来源：《谷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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