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4年前的偶遇,李永年,这名在青海东部山沟沟里代课20年的乡村教师,恐怕到退休也不会想到,自己和山外的世界会有什么联系。
2014年,半月谈记者在一次采访中遇到了当时48岁的李永年。当时黢黑瘦小的他正在上课,看到有生人来访,赶忙安抚下十几个顽皮的学生,把炉火捅旺,翻出几个杯子使劲擦了又擦。
事出匆忙,记者没有和李永年过多交流便离开了没有手机信号的大山,但那个名叫拉盖的教学点和李永年,给记者留下了极深的印象。
4年后,记者重回那座位于黄土高原和青藏高原过渡地带的卡力岗山,找到依旧守在教学点教书的代课教师李永年。几杯咸涩的熬茶,不时捣乱的学童,一个关于坚守和信念的故事,伴随着满目的黄土和干冷的空气被娓娓道来。
李永年:
你上次来,是2014年4月29日,我不会记错的,这里一般没有外人来,谁来了都是大事。这个教学点是去年新修的,新围墙、新屋子,桌椅板凳都和县小学的一样,屋里有台电视,黑板也大得很。
如今的李永年,已从当年代课的化隆县阿什努乡拉盖教学点调到不远处的日芒教学点。日芒教学点离县城18公里,来时需要爬上卡力岗山,下坡后的第一个乡就是阿什努乡。
教学点一共11个孩子,一年级的3个,学前班8个。这两年,学校条件有了天翻地覆的改变,李永年过去三餐基本以土豆为生的日子,也随着山下乡中心小学建起大灶而结束了。
不变的,依旧是他的沉默和内向,如同大山里的小草,若遇风吹,才会抖动弯腰。
(翻修一新的日芒教学点的院子里,李永年和学生们站在国旗下合影)
李永年:
去年,大女儿考上了大学,江西南昌师范大学,可能我做教师对她有影响。考得不算理想,本来想考重点师范类本科,可以免学费。筹钱太难,我和她说,你在保证吃饭的情况下,能不花的钱就别花了,家里就这么个条件。
我一个月代课工资2000元,要给大丫头1500元。二女儿、三女儿还在读小学,学费和营养餐国家都包了,等老大读出来,我再一个个地供。
半月谈记者:经济压力这么大,为什么一直选择做代课教师?
李永年:
我老家在乐都县浅山地带,不算太远,可是回一次也得绕上大半天。地太贫,也没啥收成,原本在老家村里当了8年代课老师,后来别人介绍我来化隆教书,已经12年了。
我也去过新疆那边打工挣钱,我不是那块料,眼睛近视得太厉害,拌水泥眼镜还掉进了池子里……我是高中毕业,上学把眼睛熬坏了,就教书还行,凑近点看就是了。
我性格不好,内向,出去做营生也不会讲话。教孩子还可以,孩子干净纯洁,学得认真,我就有成就感,学得越好我越高兴……
我已经教过500多个学生了,有走出大山考上大学的,有的还回来看我,高兴得很。娃娃们在我这读书认字,大人们也尊敬我,回到老家,也没人小瞧我,受尊敬。我老家村子里共产党员不多,我是一个。
半月谈记者:教学中有什么值得骄傲自豪的事情?
李永年:
2013年教过一个回族男孩叫马德林,聪明,学习好,化隆这边不是都流行到内地开牛肉拉面馆撒?
他家里要领上他去开拉面馆,我就去劝,去了两次,反复说还是要好好念书,念书才能走出大山,有好工作,现在政策好,念书花不了什么钱。
他家祖祖辈辈都不念书,不能为了挣眼下钱把娃正事耽误了,后来他家里听了我的。
就在我们聊天的时候,一直如同“挤牙膏”般、不提问不说话的李永年突然大吼一声冲了出去。原来是学前班的4岁捣蛋鬼才让当智爬到了大门上……
李永年:
得看着,不然摔了娃娃,新漆的大门也刮了。这些娃娃都是藏族,听不懂我的话,我也听不懂他们的话。得一直和他们说汉话,去中心小学的时候才能跟上进度。
半月谈记者:平时的教学都是怎么进行的?
李永年:
早上升国旗,然后开始上课。一天7节课,照顾他们吃中午饭,晚上批改作业,再准备第二天的课。
4岁的这个是昨天才送来的,调皮得很,8岁的班长当智卓玛已经能听懂汉话了,也能写,她帮我给学前班的翻译汉话,没有她不行。
去年上学期,我的学生去乡中心小学参加期末统考,数学平均分95.5。乡上给我发了一年级数学教学质量奖,还奖励了1500元钱。
乡上几个教学点,就我拿到了这个奖,其他有正式编制的老师都没拿到。语文成绩不太好,都是藏族娃娃,过几年才能学好汉语,语文成绩真没办法。
我五音不全,拿手机给他们放音乐,就算是上音乐课了,和县上没法比,就这么个条件。体育课玩老鹰捉小鸡,我当老鹰,他们也爱玩。
说起老鹰捉小鸡,记者脑海中浮现出4年前在拉盖教学点的场景:在尘土飞扬的院子里,李永年带着十几个孩子跑得不亦乐乎。
队伍里还有他的二女儿和三女儿,两个小小的女孩,脸蛋布满紫红色的冻疮。
下课时,大孩子搂着小孩子坐在床上,一言不发,望着父亲批改作业。墙角处,一堆堆土豆就是父女三人的口粮。
李永年:
2012年乐都老家那边选村支书,我是党员,又是当老师的,他们都想选我,我当时动心了。拉盖这边的村民知道了,开始轮流给我扛面,说以后你吃的面我们轮流出,你走了学校就没老师了……就这么我就留下来了。
半月谈记者:留下来后悔吗?
李永年:
不后悔,一点都不后悔。可能我命里注定就是教书,和教育有缘分,也习惯了。我上学时学习成绩好,尤其英语。床是bed,桌子是desk,对吧?教书也算是我在学习。
半月谈记者:家里生活有什么困难吗?
李永年:
我倒是没什么,和读书时候相比现在已经很好了。我上中学的时候,都是背上炒麸面,泡水搅一搅就是餐饭了。就是家里人苦了些。我52岁的人了,欠了十几万的债。整村搬迁的时候交了十几万,大部分借的;父亲癌症住院借了两万。每年都打算还一些,可到了年根就又还不上了。
大女儿开学前,我和高中同学借了一万,交了学费,给她买了个华为的手机,买了一身新衣服。我这边也开学了没能去送,她和同学一道走的。
寒暑假的时候我都去老家,在熟人的工地上做小工。熟人不骗我,都知道我等着拿钱给孩子交学费,没拖欠过工资。他们都挺好的。
说话的时候,李永年的眼睛一直看着地面,很少抬起头,声音细弱,说多了就要深吸口气。
李永年:
打工的时候,一想起昨天还在讲台上讲北京上海,今天就在工地搬砖,感觉有点说不出来的……
尴尬了好久,他憋出这句话,茶釉色的脸涨红了,成了朱砂色。
午饭时间到了,男生女生在院子里太阳下分坐两堆,掏出从家带来的馍馍和奶茶。李永年给年纪小的拧开塑料瓶盖,绕了一圈便回到教室。
教室墙上,贴满了手写的值日表、课程表。虽然只有11个孩子,但是李永年根据年龄、汉语程度,仔细分工了班长、学习委员、体育委员。
高原天气多变,阴晴不定,时至下午,鼓鼓的风更大了些,干燥的空气中夹杂着牛粪和泥土的气味,书本吹得哗哗作响。关上门,李永年提高了讲课的声音。“我爱北京天安门”,一口浓重的方言普通话,把学生的发音也带得“跑偏”了。
(根据学生的年龄,李永年仔细写下值班表)
李永年:
学生在还热闹点,晚上黑得啥都不见。我走三四里去乡中心小学吃饭,天不好的时候就不去了。就我自己,我不怎么说话,换了你们耐不住。
乡上照顾我,让我来日芒教学点,因为这里每学期有1000多元的教学经费,买个粉笔板擦啥的日用品,我自己说了算。吃喝都去乡小学,别人还要掏点伙食费,给我就免了。
我有个高中同学张永武,他考了大学,现在在北京外国语大学做翻译。他来看过我,女儿上大学的一万就是他借给我的。高中同学还有在五矿集团的。没有看不起我,他们对我还是高中那会儿的情谊。
妻子在乐都县当环卫工,是“4050”计划给提供的岗位。我觉得大家都很照顾我们,要不这年头上哪里去借钱,特别是我又还不上。
半月谈记者:对人生有什么规划吗?
李永年:
把书教好,把欠钱还了,把娃娃供出来。人生的事儿,要一样一样来。能做到这几样已经很不容易了,没有其他啥规划了。我喜欢看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的电影、人物传记什么的,现在中心小学有无线网络可以反复看,我很满足了。
我也和乡里争取过编制,但是代课教师又不是我一人,还有更远更偏僻教学点的。解决了我别人也来找,乡里工作就没法干了。后来我就不找了,已经52岁了。
(来源:新华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