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前段时间来了个88岁的老太太住院。据家人说以前老太太身体精杠杠的，一口气爬8楼不费劲。家里重孙子不听话了，老太太能拎起来挂墙上。

老太太有两大爱好，一是跳舞打拳，二是吃大肥肉。

这个大肥肉不是一般的肥肉，是特别大满是是肥肉的肥肉。老太太一天不吃就要发脾气，儿子孙子都不敢硬说，只好任她吃。

吃了几十年，终于吃出问题了。老太太“中风”了。

西医的说法就是急性脑梗死。老太太刚刚被送来的时候神志不清，答非所问，半身偏瘫，口角流涎。

在我们问病史的时候，60多岁的儿子在一边着急又说不清，便立刻电话把妹妹喊过来，老太太的女儿在万众瞩目中非常尴尬地摇了摇头，充满期待地看向自己的老公。

在这时候，这一家子人里最靠谱的人出现了。那就是她家的女婿！

这女婿真细心，他把老太太以前的病历本和所有的住院记录、吃的药都给分门别类地带来了，连以前拍过的片子都带着。

我们做医生的必须要给这种分类清晰的资料保管点个赞。太多人一转头就把病历扔了或随手乱搁，这种情况，我们就算是华佗在世也没办法猜出老太太以前什么毛病。我们固然等得起，让家里人慢慢找了拿来，病人等得起吗？

我和主治医师继续看病，我翻病历、记录药物，主治查体，还从女婿那里问了一些老太太平时的生活习惯。

最后总结了一下，老太太以前就有高血压，大概10多年了，吃药控制着，可是，得60多岁的儿子盯着才吃，一不盯着就丢掉假装吃过。

女婿一边说一边苦笑，说老了就跟小孩似的，还不能说不能骂，只能哄着。

我一边点头，一边想象着3个60多岁的人追着快90岁的老太太哄，有点想笑。不是嘲笑，而是觉得这画面十分有趣，又温馨。

贰

老太太CT结果出来，不是出血，结合病史和症状、体征，考虑是急性脑梗死。

接下来就是抽血化验，用药，谈话。

老太太的情况很不好，毕竟年龄在那，病史也有，我们谈话的重点就是有可能救不过来，能活着也不代表就能恢复得跟从前一样，有可能就得一直躺着了。

那么这种情况真没有完全恢复好的吗？

有的，但是很少很少，少到我们不敢当成积极的例子跟病人家属说，害怕抬高了他们的预期，然后又增加了他们的失望。

儿子听我们一说，整个人懵了，说你们等等，我喊我儿子来。10分钟后，老太太正当壮年的孙子就作为患者家属代表来谈话了，我们把之前的话重复了一遍，最后又说了几个治疗方案，积极治疗的方案，保守治疗的方案，有钱的方案和没钱的方案。这些都要事先说明白。

我们说完，孙子点点头，就说了几句话，字字有意义。

“我不懂治病，你们说怎么治就怎么治，钱不是问题，我先交一万，不够再说。治不好那是命，治得好我谢谢你们。”

主治医师听到这句话都愣了一下，下意识地看我。我也愣了。为啥呢？因为这种我们能想象到的“最好”的谈话回应，已经很久都没听到过了。

医患沟通的谈话多半都纠结在“风险”和“费用”上，老太太的孙子三两下把我们的顾虑都解除了，我们跟主任汇报了一下，主任就放心大胆地上了治疗。

放心大胆的意思不是捡贵的药瞎用，而是说如果两个方案，其中一个有50%的可能治好病人，50%的可能导致病情恶化，另一个方案有20%的可能让病人好转，80%的可能没什么用处，也不会变得更坏，那么对于不好沟通的家庭，我们就会选择第二种；对于好沟通的，我们会选择第一种。

外行人可能觉得“无过是功”也是好的，可是，很多疾病都在跟死亡抢时间，病情没有恶化就是好事吗？错过了最好的治疗时机，病人也不可能会好转了。

世界上不存在100%收益0%风险的好事。只有在得到“定心丸”的时候，我们才会经过充分的沟通，选择高风险高收益的治疗方案，而不是做一些无功无过，疗效看天的事情。

叁

经过了一段时间的积极治疗，老太太神志清醒了，言语慢慢利索了，听得懂我们说什么，只是我没想到她开口第一句就是“我要吃肉”。

儿子一听就急了，说：

“这不行，医生交代不能吃油腻的。”

老太太用活动还算灵便的那只手拉住儿子的手，当时就哭了，说：

“你怎么这么狠心！”

儿子也哭了，说：“妈你不要任性。”

我们医护人员尴尬地看两个老人相对而泣，最后儿子哭赢了，老太太不吭声了。这时，我默默给老太太的儿子点了个赞。

我们又交代了一下病情，着重说了恢复锻炼怎么做。老太太肌力恢复挺好的，具体表现在她可以站起来，慢慢可以走路了，一天天地好起来。

然后吧，这个故事的高潮就来了。

有天晚上，老太太的孙子突然跑进办公室，大喊着说：

“不好了，我奶奶是不是痴呆了？跑走，人不见了！”（我们说过脑梗死有可能影响认知功能，他理解为也许痴呆了。）

值班医生吓个半死，赶快联系各方人员。

经过一番兵荒马乱，最终我们在离医院500米的一家饭店里找到了还穿着病号服裹着棉袄的老太太，她……她正在吃大肥肉……

她面前一大盘红烧肉，油光发亮的。

孙子问：“奶奶你知道我谁吗？记得自己这几天做什么吗？”

老太太一个白眼过去：“清楚得很。我在住院，现在我就要吃大肥肉！”

那我们还能怎样呢……

“您……您都已经吃了几块了啊？”

我默默看向了老太太闪着油光的筷子和嘴巴。

过了几天，这老太太就出院了，跟来的那天一样，儿子女儿女婿加上孙子、重孙子都来了，一家人和和美美地回家去了。

我十分羡慕这个老太太，我也想精神抖擞活到88，不是要像老太太那样吃大肥肉，而是学老太太身上的精神气儿，我看她的儿孙就都学到了。

——宽容、乐观，永远对生活抱着期待，常怀赤子之心。

如果你们看到过她家里人陪床时候的情形，如果你们听过她家人跟我们医生的谈话，你们一定也能明白他们身上的那种豁达。

世界或许不那么温柔，可是温柔地对待世界的人、满怀希望地面对每一天的人总会过得比较开心。良好的心态，就是一份期待、一份希望。

（来源：半月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