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故事很老,老到当事人都快记不得个中缘由,老到再去踏寻足迹,也只剩满眼的松柏林立、绿草茵茵。
战斗,牺牲,真相,承诺。70年前的那场腥风血雨,知情者早已所剩无几。那些尸骨无存的年轻战士,那段被遗忘的浴血岁月,如砂砾般被淹没在时间长河里,却也如刀刻般被深印在熊子勋的心中:“都是我的战友啊!”
一声战友,一生战友。
熊子勋誓要还原当年的真相,誓要找到58名牺牲战友的骨骸。60多年,这位从枪林弹雨中走出来的老人,这位见证了祖国日益强盛的抗战老兵,凭一己之力四处奔走、探寻遗迹,虽两度患癌、右眼失明,他也未曾放弃,直至摸清每一位战友的牺牲经过和掩埋地。时至晚年,他还以书为碑,用文字记录下了那段峥嵘时光。
“我得带他们回家呀!”年近百岁,好多事熊子勋都记不太清了,荣誉、冤屈、或是那些逝去的人和事,都淡了,唯有那段经历,每每提起,他总会目光如炬、不能自已,仿佛又被带回了那个热血的年代,大家正亲切地唤着彼此——同志。
熊子勋
生死承诺
时间回到1949年,地处襄阳市西部的谷城县刚刚解放不久,百业待兴也暗流涌动。国民党残部、土匪及不法分子依托其山高林密、谷涧纵横的地理特点,潜伏西南山区,开展不法活动,意图以武装暴乱破坏新建立的革命政权。
那是3月23日深夜,从房县、保康、谷城等地溃败的国民党残部,勾结帝国主义间谍分子、意大利籍神父艾国良等,在谷城县紫金区(现为紫金镇)发动武装暴乱,杀害紫金区区长冯明道及区乡干部、群众百余人,并抢走大量物资。3月24日,谷城县独立营第三连连长白振东带领杜以德、杜继山、杜以武等120余名战士从紫金镇磨盘沟进山,准备平定暴动,不料消息走漏,遭到艾国良组织的土匪伏击,队伍被冲散后,在茶园沟再次遇伏,牺牲多人。
“谷城当时仅有3个连的兵力,加上几个区的区中队、干部武工队,全县武装力量总共不到1000人。而聚集在西南山区的不法分子,武装力量却达3000多人。”很多年过去了,熊子勋仍然记得那段敌我力量悬殊的硝烟岁月。
经侦察,“3·23暴动”被确定为一起有组织有计划的反革命暴动,案情复杂。县委决定,一边剿匪,一边破案!就在这样的情形下,熊子勋奉命出任了紫金区区长兼区中队队长,首要任务便是侦破暴动案,肃清西南山区的毒瘤。“他是‘老革命’,15岁参加八路军,后随刘邓大军南下解放谷城,退伍后在县公安局工作,年富力强又有作战经验。”熟悉那段历史的人回忆,1949年3月27日,年仅22岁的熊子勋带领七八十人的武装力量再次进山剿匪,9个月后,解放军攻占土匪盘踞地——磨盘山,成功解放谷城西南山区,抓获了反革命暴乱分子艾国良等人。
当年战斗的地方——茶园沟现已是一片绿意融融
战斗终于胜利了,可第一次平暴中失踪、牺牲的那些战友在哪儿呢?熊子勋仍有一个心结,他带人回到了战斗的发生地——茶园沟。可眼前的景象却让他心如刀绞:草丛中到处散落着战友们被撕碎、炸碎的烂衣服、烂鞋子,人的头发在风里乱飘……“我一头跪在了那里,我说我没有用啊,没有用啊!”当年的场景仍历历在目,“眼看革命就要胜利了,他们却倒在这小山沟里,连尸骨和姓名都没留下。”熊子勋将战友们的遗物掩埋后,便在心中许下承诺,“我一定要查清他们牺牲的真相,找到他们的下落!”
谁曾想,这一诺,熊子勋竟用了一辈子的时间去兑现。
两立遗嘱
熊子勋一生立过两份遗嘱,与大多数人不同,他并未在其中安排后事、处置财产,而是以近乎决绝的态度恳求家人——“请别阻拦我”。
故事得从1951年说起,那时剿匪已结束,熊子勋被调回县里工作,而后又被调到了湖北日报社。感受着大城市繁荣的熊子勋,心里却并不畅快,“城市里条件好,我在享福,可战友们却牺牲了,尸骨都没找到,心里难受啊。”人虽离开了紫金,但熊子勋对牺牲战友的牵挂一刻也没有减少。不久,他便主动申请回到了谷城,利用工作之余,寻找战友下落。
要查清下落,首先得找到那场战争的人员名单。熊子勋辗转沈阳、湖南多地,花了近半年的时间,终于在四川青城山的一个寺庙里找到了那份珍贵的名单。回到谷城后,他立即将名单上报县政府,一一向牺牲战友的亲属发出了“追烈通知”,最终收到58位战士亲属的回复。与此同时,他还多次深入沈垭山区,搜集第一次平暴战斗的资料。
至今,熊子勋的家里还保留当年进山寻访时的“装备”——两根木棍和一个牛皮包。
“1949年的那场暴乱牵涉到很多历史问题,当地村民对熊子勋的上门询问多持躲避态度,寻访工作进展缓慢。”而后的数十年,工作几经变动,人生几经坎坷,待到从“文革”中平反、恢复工作时,熊子勋已年过半百。“战友们的下落还没找到!”熊子勋从未放弃当初的信念。
而就在他奔走跋涉、默默寻找时,各种疾病也悄然袭来。
1982年,熊子勋被诊断出胃癌,自觉时日不多的他立下了第一份遗嘱——“都劝我休息,不要下乡,命要紧,但人生下来就和死连在了一起,一时不死干一时,白白死了才冤枉。”
1989年,熊子勋又被诊断出肝癌,他再次给老伴刘淑娴留下遗嘱——“只求你成全我,让我下去,想想过去的战友,想想到现在以德兄弟还下落不明,比起他们我又算得了什么,若我死在半路上,就埋在那,让我和他们在一起吧。”
对于丈夫的执着,刘淑娴曾在一次访谈中谈到,“有一回被我们劝急了,他说,我这也是为了革命,如果你不支持革命,我们就断绝关系,听了这话我们只好都依了他。”
家人的劝阻也并非事出无因。山路难走,时隔多年,在世的知情者早已寥寥无几,要想找到这些人,得爬多少座山、趟多少条河。且不说熊子勋已年过五旬、身患重病,就是这只身寻找的数十年,他不仅住过山洞,喝过河沟水,还在一次打探中,被当做反革命抓走;在一次山洪中失去了右眼……
“为什么,因为我对他们的感情,因为我的良心和责任心哪!”93岁的熊子勋早已没了当年的风采,疾病和衰老让这位坚强的老人深显疲惫,看不清、听不清、也记不太清了,零碎的记忆里保留了对逝去妻子的痛惜,也保留着对战友的深情。为何如此执着?只因一份深厚的同志情谊。
在寻找已被亲属确认的那58名战友的过程中,熊子勋还为牺牲的革命群众正了名。1947年,艾国良指使天主教徒、国民党残部杀害郭大文、郭大学(郭大文之弟)等9位村民,并嫁祸给新四军,称其“兴民变土匪”。1951年9月,谷城县法院对艾国良等进行公审,真相才得以大白天下。
然而,随着时间的流逝,当年那场公审的见证者多已不在人世,知晓案件事实的人也所剩无几,“群众的血不能白流,他们是为新中国解放而牺牲的,不是土匪。”熊子勋多方调查考证,为他们证明身份。
终于,2011年,最后两位群众郭大文、郭大学(郭大文之弟)的革命烈士证明被送到了他们的子孙手中。至此,熊子勋把58名战友牺牲经过、掩埋地全部查清,还原了9名群众的牺牲真相。
郭大文、郭大学的革命烈士通知书
“多亏了熊老,查清两位长辈牺牲的真相,‘接他们回家’。”郭大学的孙子郭世周现已是谷城县城关镇中心学校的校长,言谈之中,他表达了对熊子勋的敬佩和感激,“祖父去世时,我父亲也才三岁,若不是熊老历经艰辛,当年之事怎会大白于天下。”
62年,熊子勋终于兑现当初的承诺,“找到”了牺牲的战友。然而,又一个担忧涌上了心头——知道真相的人越来越少,若不写成文字传给后人,这段革命历史终会随人的逝去而消失。
就这样,一本再现谷城解放初期西南山区剿匪历史的长篇小说——《黎明的钟声》诞生了。
以书为碑
2005年4月的一天,时任谷城县文联副主席的王金文正在处理公务,忽然听到了敲门声,只见熊子勋和儿媳妇用扁担将两个满满的蛇皮袋抬进了办公室,“里面装的全是熊老手写的书稿,四五十斤重,都是几十年寻访整理的史实资料,他想让我帮忙编辑出书。”被熊子勋精神感动的王金文,帮助他将手稿打印、校对、编排,并联系出版。成书过程中,谷城县政协联系了有关知情人员,提供资料,勘正史误。县委、县政府也为此召开研讨会,推动创作。2008年7月,40余万字的《黎明的钟声》正式出版。
《黎明的钟声》
“《黎明的钟声》最初叫《磨盘山平暴记》。在寻访的过程中,熊子勋还不断搜集着解放谷城西南山区的史料。经过数十年的积累,他将这些资料撰写成了16万字的《磨盘山平暴记》。”知情者介绍,寻访之路充满艰辛,而书写这段历史也并不轻松。视力的急剧下降,让熊子勋不得不借助眼镜和放大镜进行写作。2003年,他仍觉得部分资料需再次查证,便不顾77岁高龄3次进山,走访牺牲战士的后人,对细节进行了补充核实。
熊子勋家中还保留了一张他写书时的照片
后来,在参与过“3·23暴乱案”审判全过程的原谷城县公安局副局长李华、紫金镇沈垭学校退休教师张家焱的协助下,熊子勋将《磨盘山平暴记》进行了充实完善,最终形成长篇纪实小说《黎明的钟声》。
“鲁燕山看到右山头敌人在动,识破了其分头包围区中队的阴谋。他把盒子枪递给蔡都君,从蔡都君手中接过步枪,把枪口瞅了瞅,推上了子弹……”这是书中关于第二次平暴战斗的一段描述,而“鲁燕山”便是熊子勋在书中的化名。
正如该书序文写道,“这部长达40余万字的纪实故事,形象生动地再现了谷城解放初期西南山区剿匪的历史,用文字的手法,填补了这段空白。”
熊子勋先后被评为湖北省第六届道德模范、湖北省优秀共产党员、全省离退休干部先进个人。
离休后,熊子勋还被谷城县多所中小学聘为校外辅导员,为孩子们进行爱国主义、革命传统教育。为配合当地学校加强青少年思想教育,他主动担任学校图书协管员,并捐献出收藏多年的书籍,自费订报纸、杂志供青少年阅读。
昔日烈士牺牲的地方,已建设成为生机盎然的美丽新村。
70年沧海桑田,当年战斗的痕迹早已无处可寻。那片解放军战士用生命守护的土地,那片承载了熊子勋无数记忆的土地,正随着祖国的强盛,日益发展着。
“年轻人要记住历史,珍惜今天的幸福生活!”熊子勋看着屋外,眼神充满了坚定。
来源:凤凰网湖北
责任编辑:任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