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刚读中学,去舅舅家过寒假。舅舅在老家县城影院附近开了个小饭馆,跟舅妈轮流主厨,生意还不错。
有天中午好像是为买菜的事,舅舅跟舅妈吵了起来。那时候他们都还不到30岁,有些年轻气盛。舅妈性子又倔,一赌气带着我和4岁的表弟回了乡下娘家。
舅妈娘家离县城有一二十公里的样子,要坐半个小时左右的城乡中巴,下了车还要步行很长一段乡村土路。
那天我们回去时,已经是黄昏了。
舅妈的母亲去世早,家里只有她父亲一个人。是个六十多岁面容和蔼的老人。
老人话不多,从我们一进门便开始张罗饭菜,还跑出去给我和表弟买了零食。
晚饭时,兴许老人喝了点儿酒的缘故,先是小声嘀咕了舅妈几句,说她都当妈了还那么任性,动不动就回娘家,不好。
舅妈跟老人顶了几句,老人不乐意了,劈头盖脸吵了舅妈一通,要她赶紧回自己家。
舅妈当然知道父亲为她好,是让她回去跟舅舅和好。可跟舅舅吵架的气恼还没消,又被自己父亲吵一通,竟然当即背起包抱上表弟拉着我出了门。
当时并不太晚,7点左右吧,但刚过了正月,天黑得依然很早,舅妈带着我和表弟离开村子的零落灯火后,乡村小路就黑得完全伸手不见五指了。
忐忑地跟着倔强的舅妈一头扎进黑暗里,我难免胆怯,想起路途遥远,而这个时间也没有客车了,便问舅妈,我们要回县城吗?
舅妈说,对,回县城。别怕,走到公路上就有车了。
我不敢再问,只好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舅妈朝前走。
没多远表弟就在舅妈背上睡着了,我背过舅妈的包,在黑暗的小路上很快就走得气喘吁吁。
雪是突然下起来的。
其实那天并不太冷,也没有一丝风,可是那种特别大特别密集的雪花无声无息,铺天盖地下起来,铺满黑的夜。
路两边儿荒芜的田野一点点在视野中裸露出来,从斑驳的白,到整片的白。鞋子踩在雪地上发出吱嘎吱嘎声响。
没有一点灯火,也没有一个人影。除了漫天大雪,就只有舅妈和我以及伏在舅妈背上已经睡着的表弟在茫茫的雪野里。
我觉得走不出这没有尽头般的雪夜了,会不会被这大雪吞噬掉呢?
忍不住要哭的时候,终于听到舅妈吁一口气,说,可算到公路了。
我一愣神,赶忙低下头用脚踢去脚下的雪。雪下面,果然是坚硬的柏油路。腿一软,我差点儿坐到了地上。
舅妈喊醒了表弟。才4岁的小男孩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慢慢醒过神,看到大雪纷飞,竟欢快地跳起来说,姐姐,下雪了,咱们堆雪人吧?
舅妈笑了一下,然后叹口气,喊了声我的名字说,今天跟着舅妈受累了。
我不知道说什么,每年见一次半次的,我跟舅妈还没熟到可以撒娇耍赖的程度。这时我们看到有车灯由远而近,舅妈赶忙把表弟的手塞到我手里,然后朝前走了几步,探着身体伸手拦车……
拦到五六辆的时候,终于有一辆小面包车停了下来。司机是个年轻男子,摇下车窗询问。舅妈先确定了对方回县城,然后说了搭车回县城的请求。
男子看看我和表弟,推开车门下了车。
他载上了我们。车里还有一个年轻女子和一个小女娃娃,只有几个月大。
这一家三口不知是从哪里回来路过这儿,我们就一路跟着慢慢回了县城。
途中,舅妈跟那个年轻妈妈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天儿,表弟对小娃娃充满新奇,逗得那小女娃咯咯笑。俊秀的年轻妈妈拿了饼干和水给我。
那饼干的清甜味道和着车窗外密密匝匝的雪夜景象,在我记忆里保留了好多年。
下了车,我们先去了影院附近舅舅家的小饭馆。进去时,舅舅正在招呼客人,抬眼看到我们,一愣神,眼圈倏地红了。
他跟舅妈对视了一眼,然后跟帮工的男孩交代了一声,便把背包从我肩上摘下,抱起表弟,说,咱们回家。
外面雪还在下。我们坐在舅舅的三轮车上,谁也没说话,就那么听着舅舅的三轮车压在积雪上吱吱呀呀的声响。
舅舅奋力蹬车,后背和帽子上很快落了厚厚一层雪花。我们也是,但谁也没去拂它。直到进了家门,暖气扑面而来,鞋子上的雪化成了水,在地上润出片片水渍。
舅妈给我和表弟换衣服的时候,舅舅已经进了厨房收拾从饭馆带回来的食材了。没多大会儿,几个热气腾腾的菜就摆上了饭桌。厨房锅里还在热气腾腾地煮着我和表弟喜欢的虾仁馄饨。
舅舅拿出他那把有着细长的弧度、镂刻着精致花纹的银白色锡壶,烫了壶酒。然后,舅舅给舅妈和自己各倒了一杯。
其间,他们一直都没有说话,却像约好了似地同时拿起杯子碰了,又用一样的动作,一仰头,把酒干了。
跟着舅妈就笑了。舅舅这才开口:你真是够虎的,这么大的雪,咋着回来的呀?
舅妈于是说了搭车的事儿。半天,舅舅长长舒口气,滋溜一声,自己喝了一杯。
那晚,我累到极致,一挨床就睡着了。第二天一大早就听表弟在兴奋地喊叫,姐姐你来看呀,雪人,外面有雪人儿!
我飞快跑到窗前,挨在表弟身边贴着玻璃朝外看。正对窗口的空地上,一个高高大大圆圆胖胖的雪人站在那里,顶着舅妈的彩色毛线帽,系着我的红围巾,那个胡萝卜做的鼻子又长又喜色。
雪人旁边,拿着一把铁锹的舅舅正抬头冲着窗子里笑。
下意识地,我一转身,舅妈不知何时站在了我们身后。
舅舅,是在对她笑。后来才知道,那晚舅妈赌气带小表弟和我离开后,舅妈的父亲左等右等没等到我们返回去,着急起来,喊了好多人去找我们。
最后一直追到了公路边儿,却没追上。那时候寻常人家都还没有电话,于是第二天上午,舅妈的堂弟得令后急火火赶来了舅舅家……
多年后,很多在当时觉得很重要的人与事,都在记忆里慢慢淡去了。
可是那个冬夜的雪,行走在雪夜中鞋子踩出的吱嘎吱嘎的声响,面包车上的一家三口,那种不知名饼干清甜的味道,还有舅舅奋力蹬着三轮车落满雪花的背影,那只装了温热的酒的细长优美的锡壶,舅舅和舅妈那一眼的对视,戴着毛线帽红围巾胡萝卜鼻子的雪人,还有舅舅抬头的那一个微笑……
都在我的记忆里明朗清晰,偶尔翻动,历历在目。
也许因为,那是属于人间烟火的记忆,真正的亲情和爱的记忆吧?
来源:半月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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