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陈伦霞
父亲像本行走的手艺百科全书,木工、瓦工、砖工,建筑、修补等,他样样精通。最令他引以为傲的,是砌土灶的手艺。他布满老茧的双手让一方灶台在岁月里不断蜕变升级,仿佛有了鲜活的生命。每一口砖、每一处设计,都镌刻着父亲的勤劳与智慧,也藏着一家人的烟火岁月。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郧西县农村家家户户用的还是土灶。昏暗的厨房里,房梁被烟熏得黢黑。父亲挽起补丁摞补丁的袖口,将麦壳与黄泥反复搅和揉捏,用模子制成泥砖。砌砌抹抹,土灶就此成型。灶膛吞下大把柴火,浓烟却从灶口喷涌而出,呛得人睁不开眼。一顿饭做下来,母亲脸上满是烟灰,像个花脸猫。即便如此,她总能用这粗糙的土灶,做出金黄酥脆锅盖大的馍馍。那时我总爱蹲在灶边,眼巴巴等着馍馍出锅,热气裹着麦香扑在脸上,馋得直咽口水。
新房落成时,父亲开始琢磨第二代灶。他从窑厂背回青砖,在灶台中央竖起笔直的烟囱。点火那天,灰烟第一次冲向天际,母亲蒸的馒头香气混着柴火味弥漫整个院子。父亲蹲在灶口,布满老茧的手轻轻抚摸着新砌的灶台,看着火苗欢快地舔舐锅底,眼中满是自豪:“烟有了出路,火就能顺着锅底跑!”
第三代节柴灶是陕西人带来的“稀罕物”。父亲带着徒弟们前去观摩,还为它取名“靠山坝”。灶台呈一字形贴墙而建,烟道顺墙而上,灶膛里的炉桥能漏下柴灰,灶口的小铁门透着精巧。可做饭时热气灼人,柴禾和水桶只能堆在屋中央,既拥挤又杂乱。
父亲整日蹲在灶台前丈量比划,打造出第四代灶台——两锅之间加装小吊锅,利用通向烟道余热烧水,灶膛筑起拦火圈锁住热量,烟囱底部嵌上铁皮插片调节火势。透过小铁门上的小孔,可以看见灶中火苗欢快地跳跃。
改良后的灶台不仅省柴,还同时能烧热水。隔壁的李婶家率先用上,拉着邻居参观:“老陈做的灶太实用了,连烧水的功夫都省了!”那段时间,来找父亲砌灶的人踏破门槛。
父亲总说“灶台要跟着建材一起变”,于是第四代节柴灶台在他布满老茧的手中焕发新生:灶台披上洁白的瓷砖外衣,小吊锅升级成带水龙头的热水器,水泥钢筋与瓷砖打造的橱柜,让厨房变得整洁敞亮。母亲眉开眼笑:“轻轻一擦就干净。”她笑盈盈地看向父亲,眼里满是钦佩和赞赏。
第五代可移动单灶更是匠心独具——父亲将硬纸板裁成大小各异的形状,用铁丝仔细固定,精心制作模型。浇筑水泥时,他寸步不离地守了一整天。
成功后的单灶轻巧灵活,只需几块砖架起、接上铁皮烟囱就能使用,高度还能按需调节。夏天能推到树荫下做烧烤,冬天搬进堂屋,做饭的同时还能取暖,成了老人们最贴心的帮手。村里的张奶奶试用后,激动地拉着父亲的手:“这灶好啊,我腿脚不好,可坐着做饭,还能取暖,你真是个能人!”父亲笑着摆摆手。
大雪纷飞的冬日,父亲把小灶往堂屋中央一架,就做起了火锅。一家人围坐,滚烫的浓香汤汁里,放入肉片、各种青菜,配上父亲自酿的甘蔗酒,一家人其乐融融。
如今,村里不少人家用上了燃气灶,可柴火灶依然备受青睐。老人们常念叨:“柴火灶烧的饭,香!”每当看到炊烟袅袅升起,我总会看见父亲蹲在灶口的身影:他眯着眼观察火苗,布满裂痕的手熟练地添柴,橘色火光映照着他斑白的鬓角。
那些沾满泥灰的岁月里,藏着他对土灶的深厚的情感,对生活的无限热忱,也藏着他对家人的深情守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