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波中的嘻哈歌手:“keep real”和金钱名气中的权衡

2018-02-09 10:07   云上谷城 责任编辑:唐颖  

“老子吃火锅,你吃火锅底料。对你笑呵呵,因为我讲礼貌。”

重庆,市中心较场口日月光中心广场的一家火锅店,一遍遍播放着这首《火锅底料》,演唱者正是从重庆走出去的嘻哈歌手GAI。2017年,这位本名周延的歌手获得了《中国有嘻哈》的冠军,此前他是重庆地下嘻哈音乐的领军者。

他们或许并不知道,播放的是被改编过的《火锅底料》,歌曲中原本的匪气消失了,加入了欢快喜庆的唢呐声作为前奏。改编者正是签下GAI的刘洲,他说,要让全中国的火锅店都可以把它当成店歌,“原版肯定给关了,吵死了。”

两周之前,网上传出消息,正在参加《歌手》的GAI“被退赛”,随后,周五的节目中GAI的所有镜头被剪掉,在公布名次时,直接跳过了原本获得第四名的GAI,公布了第五名的苏诗丁。

山城迎来了一波寒潮,气温逼近零度,潮湿的寒气想方设法地钻进行人的骨头里。六点钟,天色暗了下来,寒意更重了,嘴唇擦得跟衣服一样红的店员,在火锅店门口搓着手,时不时跳着脚。

工作日的晚上,火锅店里没什么人,只有门口卡通形象的鱼和青蛙的标识亮着灯,标识中它们挂着笑,脸贴在一起。

“被退赛”风波

梦徐第一次知道GAI 被退赛的时间,和所有人一样是在1月19日,当时他正在做一首叫《解放碑》的歌。

解放碑是重庆的标志物之一,一个有点黄色的八棱柱型建筑,它曾经是这一区域最高的建筑,而今已经被层层的高楼围住,像是盆地的中心。

一家互联网公司联合渝中区政府,要在解放碑附近办一个新春游园会。主办方找到梦徐,并让他带上两位本地嘻哈歌手,为这次活动创作一首主题曲。

梦徐替“GAI哥”可惜,因为身在同一个圈子,梦徐喊他“GAI哥”。梦徐最后一次在私人场合见到GAI,是他去年5月参加《中国有嘻哈》的前几天,梦徐去他所在的嘻哈厂牌GOSH楼下找他。

两个人在公司附近吃了顿卤肉饭,26元一碗,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GAI抢在梦徐前面把单买了,“我有零钱”。

1987年,崔健翻唱《南泥湾》让他变成了“麻烦制造者”。之后他无法在北京参加大型演出,也没有在电视上露面,官方对摇滚音乐的态度也陷入了模棱两可的暧昧状态。直到2005年,崔健才登上北京的舞台。

在重庆经营坚果LIVEHOUSE的老鬼至今不知道,崔健是因为什么被封杀的,与之相对,GAI现在的状况也说不清楚,“毕竟我们不是内部人士”。

此前,在中央电视台《我要上春晚》节目中,GAI穿了一身黄色的夹克,背景是红色底色的卡通图案,合着音乐,GAI摆动着身体,做着舞蹈动作,拿到了春晚的直通证。

在点评环节,评委建议GAI的rap歌词可以唱“祖国万岁”,甚至和观众互动:GAI喊“祖国”,观众喊“万岁”。GAI打着节奏,表演了这段即兴rap。

但在2月3日进行的2018年春节联欢晚会第一次联排中,并没有出现GAI的身影。

和GAI“被退赛”的消息一同传播的是一张朋友圈截图,称“广电总局明确要求节目中纹身艺人、嘻哈文化、亚文化(非主流文化)、丧文化(颓废文化)不用”。

梦徐觉得朋友圈截图的说法不太可能,过后几天的事情印证了他的想法。或许因为这首歌的出品方之一是渝中区政府,《解放碑》顺利在某音乐平台上线,并出现了重庆官方的微信上。

他身边更小一点的玩嘻哈的年轻人却吓破了胆,“他们觉得天都塌了”,梦徐跟他们说,“man,没那么严重的,放松好吗?”,梦徐曾经在加拿大读书,说话常带英文。“就记着少写点脏话就行了”,梦徐告诉他的后辈。

Chang是梦徐口中的后辈之一,现在不到二十岁,也有在国外学习的经历,甚至会直接用英文聊天。和同龄人的惊慌失措不同,他很淡定:“最多就是限制一下,不会封杀某类音乐”。

但是在他看来,既然想在中国做音乐,就要接受一些限制。“但音乐还是在我们手上”,Chang显得很有自信。

(梦徐的帽子是一个潮牌的儿童款,加上打折,只花了十九块。图片来源:受访者提供)

对当下世界的态度

嘻哈音乐起源于上世纪70年代的美国黑人,他们用快速念出带韵脚的歌词的方式,来表达自己对社会的观点。

最早的参与者们都来自经济状况不好的家庭,他们只能捡哥哥的衣服穿,这些衣服往往不合身,这也成为了嘻哈歌手的标志之一。

在嘻哈音乐传入华语区后,台湾地区成为了华语嘻哈音乐的中心,从2000年开始,一批流行歌手开始尝试这种音乐类型,以宋岳庭和热狗为代表的一批地下嘻哈歌手也逐渐崭露头角。

在谈到为什么2017年嘻哈会在大陆大行其道的时候,老鬼想都没想直接说“娱乐性”,在他看来,年轻人需要宣泄口,嘻哈扮演了这个角色。

“我们玩嘻哈,都是underground,就像加入了一个地下党,这样很刺激、很神秘。”Chang这么形容跟他一样的嘻哈拥趸。

Chang从小被父母丢到国外,性格有点孤僻的他不能融入当地的华人圈子,就跟一群黑人一起玩,“我跟他们混在一起,很开心,大家有什么说什么”。

老鬼是梦徐口中的“老炮”,从90年代接触摇滚,组乐队做鼓手,有20多年了。他戴着一个可以盖住大半个头的帽子,但还是不能把他的长发完全收在里面,多出来的头发就柔顺地搭在肩膀。

在老鬼看来,这代年轻人的空间更大了,家庭和社会对他们都更宽容了,现在开个滑板店、卖个潮牌什么的,家长们也都能接受,“广告公司现在都是稳定的工作了,在我大学毕业的时候,家人只认体制内。”

老鬼说,嘻哈离自己有点远,很多歌也没听过,自己也不太懂,坚果LIVEHOUSE也给一些演出提供场地,老鬼就站在台下看他们表演和热闹,有的时候会点一支烟,眯起眼睛。

“别的我不知道,但这是新潮的,年轻人总是追求最新鲜的东西”,老鬼觉得自己一直喜欢的摇滚,在当年和现在的嘻哈一样也是最新潮的东西。

在老鬼看来,说唱在中国其实很早就有,“窦唯那种就算啊”。但精神层面的,嘻哈音乐对于自由的追求、对于现实尖锐地批判,是中国嘻哈音乐里“不具备的”。

2015年,GAI在无意中用重庆话哼出了“老子社会上的”这句歌词,超出预料的,《超社会》在网络上引发了热议,成为了爆款。从这首歌开始,川渝地区的嘻哈歌手逐渐找到了生存之道:以方言进行说唱,随着重庆方言自带的高低起伏音调,打开了一片天。

梦徐说,“这就是老天爷赏饭了。”

在被问到为什么重庆会成为本土嘻哈的中心之一时,老鬼和梦徐给出了同一个答案——“就是比较直”。

爱吃火锅的重庆人有着直爽的性格,Chang说自己因为直接,得罪了不少人,即便跟同样玩音乐的朋友在一起,他也不懂圆滑,“你这个东西不太行”。

但正是这种不掩饰、坦荡的城市性格,为嘻哈音乐——这种以有节奏的念白为表现形式的音乐类型,在重庆产生与兴盛提供了可能。

这在老鬼看来叫江湖气,重庆拥有国内不多的码头文化,行帮、会馆文化盛行,行走江湖要讲义气,这种文化流传下来熔铸到嘻哈文化中,“恰好和西方的嘻哈文化有了相似点”。

梦徐手机里有100多个群,在重庆喜欢亚文化的年轻人越来越多,也形成了几个不同的厂牌,他讲究义气,见人都喊“兄弟”。

这也似乎是Chang这一代人对待当下世界的态度。

(正在拍摄中的梦徐 图片来源:张笑晨 摄)

取舍

去年11月10日,梦徐见到了参加完比赛的GAI和Brige,看到他们穿着几千元的衣服,“舞台表演确实是有提升”。

在梦徐看来,《中国有嘻哈》给嘻哈歌手提供了“一步登天”的机会,让更多的观众知道了这种文化,“甚至有些人也不懂这个文化,但是就觉得音乐好听”。

在节目上,共同来自GOSH的GAI和Bridge曾用四川话喊着口号:“我们一起把这片天撑破”。

但从地下走到地上,嘻哈歌曲面临的首要挑战就是歌词审核。

据音乐经纪公司“摩登天空”的一份大数据报告,“傻逼”、“bitch"等是嘻哈歌曲中的高频词汇。在地下说唱中,脏话作为一种武器在使用,“歌词不带脏,如同战士没带枪。”脏话有助于表达,这是说唱圈的共识,也正是嘻哈音乐长期在地下生存的原因之一。

但要被主流接受,则必须要做出更多取舍。

《光明日报》曾刊文《别为嘻哈越底线,也别拿低俗当卖点》,文中称“把脏话当态度,拿低俗当个性,这些卖点尽管赚足了眼球,但却挑战了公序良俗底线,成为了千夫所指。”

在老鬼看来,真正好的歌词应该是写自己和社会关系的,“单纯写自己的,实际上不太行”。老鬼列举了张楚的《姐姐》——“我的爹他总在喝酒是个混球,在死之前他不会再伤心不再动拳头,他坐在楼梯上面已经苍老,已不是对手”。很多人认为,这首歌表现了新生代对父权的抗争。

Peatle在2005年发行的《1988》中写道:“From 1988是自由,不贪图权贵。没有工作的继续贪睡,保持糜烂的继续干杯。”

“还是要写我们这个时代遇到的事情,和如何做自己吧”,Peatle说。

“说唱要从地下走到地上,其实是一种自我净化、自我选择的过程。”《中国有嘻哈》总导演车澈在接受《南方周末》采访时称,有舍才有得,每个人都在“keep real”做自己和突如其来的利益中权衡。

第一季时,Bridge演唱时有句“巴黎的model陪我睡”,节目组在播出时删掉一个音节,把“睡”变成了不那么敏感的“醉”。

在接受《GQ》采访时,GAI曾谈到写商业歌是否会影响作品质量的问题,“我需要钱生活。生活得更好、环境更好之后,我才会创作出更得意的作品。当我吃饭都吃不上的时候,我还怎么给你创作呢?”

去年《中国有嘻哈》第一季,梦徐因为一些原因错过了,他正为参加第二季做着准备。去年导演找到台湾嘻哈歌手Peatle,但因为脸上的刺青太多,最终没能入选,今年他还在等消息,“实在不行就用遮瑕膏”。

(脸上刺青太多的Peatle可能又要错过第二季《中国有嘻哈》 了,如果有的话。图片来源:网络)

硬气的时代

1月底的重庆,气温逼近零度,在离重庆主城区近20公里外的九天影视城,梦徐正在拍一个艺术酒店的广告。

有几百平的九天影视基地,没有空调,冻得像个冰窖,每拍完一条梦徐都要四处找他网上买的一件皮袄,“就两百块,还特别暖和”,梦徐笑了笑,露出两颗尖尖的虎牙。他现在用的是个3000多元的手机。

老板选中了他的《Way up》做广告的背景音乐,“第一次有这么大阵仗”,梦徐把这次商业合作认为是给自己的歌拍一次官方mv。

在片场,梦徐和一个工作人员签了广告合同,当时就拿到了这次的酬劳,“差不多五位数吧”。现在的商演至少也有大几千,写一些商业歌曲也能有不错的收入,“能让自己活得不错了”。

在几年前的重庆,亚文化并没有这么红火,“很多人都不知道我们在干什么”。梦徐说,大家如果想坐下来喝杯酒,会选择几个商圈的清吧(以轻音乐为主、比较安静的酒吧),“不会来ROOTS这样的地方”。

ROOTS是重庆当时唯一的一家雷鬼酒吧,梦徐现在的厂牌叫ROOTSKID,表明自己曾经的归属,“如果ROOTS诞生在今天,那一定不会倒”,梦徐显得有点伤感。他清楚地记得店里的装潢,是以红黄绿的牙买加国旗色为主色调。

“一进门就看到几个精神领袖的海报:Bob Marley、2Pac和Bigge”,这些都是雷鬼和嘻哈文化的先锋传奇,梦徐能详细地说出每一个人的经历和故事。

ROOTS的老板叫老王,是一个老派的DJ,搜集了很多黑胶,没事儿会在店里搓碟,台边上摆着很简陋的麦克风和音响,给个节奏,梦徐和他们的朋友们就会上去freestyle一段。

2015年,梦徐从加拿大一所大学退学回国,想做音乐,家人怎么拦都没拦住。回重庆后,他在一个房地产公司卖房子,天天西装革履,逢人便笑,卖出去一套提800元,从早上八点开始上班,晚上开完会都九点半了,“shit,我一整天没有一分钟是我自己的”,梦徐没干几天就辞职了。

梦徐张嘴问家里要过一次钱,“我妈的脸色就不怎么好看”,就再没问家里张过嘴。“有一段时间房租都是女朋友出的,但是我饭钱还是我出的”,梦徐讲到这段经历还是觉得有点不堪,挠了挠头。

在ROOTS当年的听众温芳(化名)记得,ROOTS的场子很小,挤着,摩肩接踵,蹦起来的时候都伸展不开,整个场子最多塞进去200人。场子里没那么好的条件,夏天时,汗和酒气一起在ROOTS上空蒸腾,“那个时候是真穷,他们和我们都穷”。

但在温芳看来,那是最有底气、很硬气的时代。

(演出开始前,老鬼在招待朋友。图片来源:张笑晨 摄)

“不信这个邪”

2月第一天,梦徐发了朋友圈,说现在流言满天飞,“但据内部真实消息,官方目前还没出台任何政策”,跟他告诉自己后辈的一样:“该做歌的,多做点励志的,生活化的,真实的内容,帮助自己也帮助大环境。”

Peatle觉得,想让嘻哈在中国全部消失太扯了,“几百万人都有了,怎么可能全部消失”。

梦徐想跟Brige一样,如果参加了节目也不签约,还是自己做歌。他庆幸自己还年轻,结婚买房离他相对远一些,还能多做自己一段时间。

按照导演组的要求,他需要把自己的歌全都“做干净”,涉及性、毒品的歌曲全部下架,他有点无奈,嘟了嘟嘴。

结束了连续两天持续到凌晨的工作,梦徐开始一首首听自己之前的歌,他还狠不下心去处理,“但是答案早就有了”。

ROOTS关门的那天,温芳哭昏了头,她当时觉得一个时代结束了,两百人的小场养活了那么多说唱歌手,“那个时候所有人都觉得,重庆hip-hop不行,可我们不信,可Keep Real不信,就是不信这个邪。”Keep Real后来改名GOSH,这里走出了GAI和Brige。

当时的他们默念,“要做一定要做大,做得所有人都要认可,做得没人敢说不好”。温芳说,那是一口气,那是挺直的身板。现在她要恭喜大家,“如愿以偿,都有收获”。

这一天,已经来了。

(来源:搜狐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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